豪侠户外的格局，是和别群不同的：群名称前面加一朵向日葵，群里经常发一些征集帖，以供群友可以随时出行。做工的人，傍午傍晚散了工，每每花一块钱，扫一辆车，——这是两年前的事了，现在每次要涨到两块，——在东湖绿道内圈骑一圈，热热的锻炼锻炼；倘肯多花一点时间，便可以买一辆山地车和一些基本的装备骑行远一点的地方，如果出到二十天的假期，就可以骑行川藏线了。但这些群友，多是上班族，大抵没有这样长的假期。只有当老板的的，才开着越野或SUV，悠哉悠哉，慢慢地看风景。
我从16年起就在豪侠户外的群里当驴友，群主说，我体力太弱，怕跟不上那些走长线的老驴，就在东湖绿道绕绕圈罢。东湖绿道的新驴虽然体力不怎么样，但骑行徒步纵山的活动也很不少。他们往往要从武汉市的各个位置赶来，不同的活动，集合地点也不一样，在这密集的活动召集下，每次参加也很为难。所以过了几天，群主又说我不需要每样都参加。幸亏在群里混的久，踢出不得，便只参加环湖骑行一种活动了。
我从此便每周三在东湖绿道，专门训练骑行。虽然绿道的风景很好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，有些无聊。群主是一个老驴，体力充沛，群友也都骑的飞快，教人松懈不得；只有朱宝宝参加活动，才可以休息几下，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朱宝宝是有假期而不出行的唯一的人。他身材不怎么高大；青白脸色，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；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头发。骑的虽然是单车，可是又脏又破，似乎十多年没有修，也没有洗。他对人说话，总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，叫人半信不信的。朱宝宝一参加活动，所有骑行的人便都看着他笑，有的叫道：“朱宝宝，你又长胖了！”他不回答，对群主说：“今天起码要骑行20公里。”便低头摆弄手机。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：“你一定又偷偷出去徒步了。”朱宝宝睁大眼睛说，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“什么清白？我前天亲眼见你朋友圈发的在农家乐摘菜。”朱宝宝便涨红了脸，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，争辩道，“摘菜不能算徒步……摘菜！……乡下人天天要做的事，能算徒步么？”接连便是难懂的话，什么“打顶摘心”，什么“沤肥”之类，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：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听人家背地里谈论，朱宝宝原来也上过班，但最终没有存到钱，又不会营生；于是愈过愈穷，弄到将要讨饭了。幸而还能画几张图，便替人家做做设计，换一碗饭吃。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，便是好喝懒做。坐不到几天，便连人和电脑图纸，一齐失踪。如是几次，叫他做设计的人也没有了。朱宝宝没有法，便免不了偶然回趟老家带点菜吃。但他在我们群里，脚力却比很多人好，就是从不拖后腿；虽然间或临时有事，暂时不能参加，但不出一月，定然又来，征集帖上又出现了朱宝宝的名字。
朱宝宝骑过半个小时，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，旁人便又问道，“朱宝宝，你当真会做设计么？”朱宝宝看着问他的人，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，“你怎的连半个职称也捞不到呢？”朱宝宝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，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，嘴里说些话；这回可是全是设计理念之类，一些不懂了。在这时候，众人也都哄笑起来：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在这些时候，我可以附和着笑，群主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群主见了朱宝宝，也每每这样问他，引人发笑。朱宝宝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，便只好向新人说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，“你纵过山么？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，“纵过山，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东湖绿道的七山连纵，怎样走的？”我想，讨饭一样的人，也配考我么？便回过脸去，不再理会。朱宝宝等了许久，很恳切的说道，“不会走罢？……我教给你，记着！这些山应该记着。将来做群主的时候，带新人要用。”我暗想我和群主的等级还很远呢，而且我们群主也从不将七山连纵当回事；又好笑，又不耐烦，懒懒的答他道，“谁要你教，不就是从一棵树到磨山么？”朱宝宝显出极高兴的样子，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车把，点头说，“对呀对呀！……这中间要经过几所大学，你知道么？”我愈不耐烦了，努着嘴走远。朱宝宝刚用手机开了百度地图，想在手机上指给我看，见我毫不热心，便又叹一口气，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
有几回，群里的新人看聊的热闹，@了朱宝宝。他便给他们一人回一个表情包。新人们看只发了表情包，仍然不散，都囔着要发红包。朱宝宝着了慌，把零钱包截图发到群里，苦哈哈地说道，“没钱了，我已经没钱了。”转过头又看一看支付宝，自己摇头说，“没有没有！支付宝？也没有。”于是这一群新人都在笑声里下线了。
朱宝宝是这样的使人快活，可是没有他，别人也便这么过。
有一天，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，群主正在慢慢的发帖，看了报名记录，忽然说，“朱宝宝长久没有来了。头巾还在我这呢！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。一个骑行的人说道，“他怎么会来？……他家里断网了。”掌柜说，“哦！”“他总仍旧是懒。这一回，是自己发昏，竟把交宽带的钱给花了。电信的宽带，花得的吗？”“后来怎么样？”“怎么样？先是催缴，后来断网，断了大半年，再把光猫也收了。”“后来呢？”“后来收了光猫了。”“收了光猫怎样呢？”“怎样？……谁晓得？许是黑名单了。”群主也不再问，仍然慢慢的发他的征集帖。
中秋过后，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，看看将近初冬；群里的活动，也基本上都停了。一天的下半天，没有一个人聊天，我正刷着手机。忽然间看到一张图片，“我在这里。”这图片像素虽然极低，却很眼熟。放大了又看不清人。点开资料一看，那朱宝宝的照片便在头像里放着。他脸上黑而且瘦，已经不成样子；穿一件破罩衣，戴着草帽，下面穿一双胶鞋，背上还有一个麻袋；见了我，又说道，“我报活动。”群主也发条视频，一面说，“朱宝宝么？你头巾还在我这呢！”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，“这……下回再说罢。这一回想徒步，用不着。”群主仍然同平常一样，笑着对他说，“朱宝宝，你又偷跑出去玩了！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，单说了一句“不要取笑！”“取笑？要是不偷跑出去玩，怎么会晒这么黑？”朱宝宝低声说道，“种菜，种，种……”他的眼色，很像恳求群主，不要再提。此时又上线了几个人，便和群主都笑了。我截了图，发出去，@了他的微信。他从零钱里发了四个红包在群里，没有一个超过五毛的，原来他是蹭着公共免费的WIFI来的。不一会，他报好名，便又在旁人的说笑中，悄悄地下线了。
自此以后，又长久没有看见朱宝宝。到了年关，群主再发征集帖说，“朱宝宝的头巾还在我这呢！”到第二年的端午，又说“朱宝宝的头巾还在我这呢！”到中秋可是没有说，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。
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——大约他确实回家种地了。
写于二零一八年秋
发表于 2024-4-12 22:52:39
